
立冬过后的周末,父亲打电话叫我回去打茶籽油。我匆匆赶到唐家坊榨油厂,浓烈的油香裹着炒籽的焦香径直扑进鼻腔,机器轰鸣震耳,七八个打油的人忙碌着去壳碾籽、蒸料压饼、接油装罐,地上堆满黑褐色的油饼和碎屑。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,一眼便望见父亲——他佝偻在乌黑发亮的榨油机旁,眼神凝在那缕缕黄澄的油流上,我走过去,轻喊一声“爸”,他缓缓抬头,见是我,脸上被岁月犁出的沟壑霎时舒展,漾成一朵疲惫却满足的笑。“回来啦?正好,接油呢。”声音有点沙哑,大概是今天起的太早,受了点风寒。我默默的站在他身后,看着74岁的父亲稀疏花白的发顶,脖颈间沁出的细密汗珠,他那粗糙的手掌,手背青筋虬结,指节粗实,沾满了油渍,指尖微微发颤。
油流得极慢极稠,在昏黄的灯光下里透着琥珀般的温润光泽,循着细碎的纹路缓缓的流淌,仿佛是从时光深处牵出的轻絮,沉稳而温柔。榨完油,父亲拿起油斗,极轻极缓地将油舀进备好的油桶,指尖稳稳按住桶沿,拧紧盖子时动作格外郑重,像在完成一场神圣的仪式。直起身时,他抬手捶了捶后腰,一声轻得近乎听不见的闷哼,悄悄漫进空气里。我问起收成,他眉眼瞬间亮了,抬手比划着:“今年果子比去年多摘两百来斤哩!就是天干出油率低,瞧着还是三十来斤,和去年差不多。”语气里虽含着半分怨怼,脸上却满是藏不住的知足与欣慰。
从榨油厂回来下了车,父亲右手提着一桶新油,左手拽着装了油菜籽的塑料袋,脚步微晃却格外坚定。我跟在身后,望着他微微倾斜的背影,思绪飘回到前几年。屋后的山上有一片梯田,因为没水,被荒废了好多年,荆棘藤蔓缠杂着乱石,慢慢啃噬掉旧日的田埂痕迹。七十岁的父亲竟独自扛着锄镐,毅然决然的踏进荒山慢慢开垦。母亲腰腿早已不便,我们三姐妹都在外,也劝过拦过,他只闷声说:“荒着可惜。种些茶籽树,总会有收成,也是个念想。”
寒来暑往,那道佝偻的背影稳稳钉在了山野间。开荒、刨石、垒坎,新垦的生土贫瘠,他一趟趟挑来草灰粪土,细细养着。栽下一百多株幼苗后,父亲春日薅草,夏日剪枝,秋日收果,冬日施肥,父亲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的守望与耕耘。他从不让我们插手,总说我们“不会弄”“耽误工夫”。两里多的崎岖山路,他把沉甸甸的茶果一担担挑回家,放在老屋里堆得像座小山,每天一个人搬进搬出晾晒10多天,茶果壳开裂后,露出发亮的乌黑籽实,也把父亲的脊背,晒得更弯了一些。
去年,第一批茶籽树终于挂果。榨出三十二斤油的那个的晚上,父亲挨个给我们打电话,声音里的欢喜顺着电波往外溢。那些油,他细细分成三份,装在洗得透亮的塑料桶里,分予我、姐姐和妹妹。“自己榨的,香、干净。”他笑着说。我们都要他自己留些,他总是说:“我还有,还有”。可我们都懂,那句“还有”,便是没有了。
回了老屋,三桶油稳稳摆在堂屋桌上。晚饭后,父亲坐在矮凳上,就着灯光细细的欣赏,灯光把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,投在熏的黑不溜秋的木墙上,随着动作轻轻摇晃,像风中一株苍老却挺拔的树。父亲搓着粗糙的手掌,瞅瞅油,又瞅瞅我,眼里满是毫无保留的天真和欢喜。“这桶是你的,”他指着最满的那桶,“你家里人多,多装些。你姐和妹的,我留着。”母亲在旁絮叨:“你爸自己只舍得用筷子头蘸点油尝尝味……”父亲立刻打断她:“胡说,我吃得香着呢!”话音落,他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我静静望着他,望着这个用汗水从荒山里榨出“金油”的老人,望着这个把所有收获分予儿女、自己却斤两不舍得的父亲。忽然懂了,他喊我回来“打油”,不是真要帮手,而是盼我回去“拿油”。父亲开垦荒山、种茶林,熬过孤寂辛劳,从不是只为几斤油,而是把牵挂与疼爱种进了茶林,榨进清油里。我泪意猝不及防涌上来,烫得发沉。再抬头,父亲刚好看过来,没说什么,只是温和而满足地笑了笑。 那笑,和他榨的茶油一般,丝丝缕缕,裹着岁月暖,藏着深沉如磐的父爱。
供稿 | 梁本立
(一审:凌熙 二审:袁琳 三审:蓝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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