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雾锁影珠山,钟开云外偈。
2025年夏末,一位年逾百岁的老人安坐轮椅,由子女和志愿者推行,缓缓向山坡上前进。她端坐的身影很稳,目光沉静。仿佛不是她被推上山,而是这座山在静静迎她归来。山风拂过她满头的银发,松涛阵阵,像是八十年前的战歌仍在回响。
当走近那座“长沙保卫战影珠山抗战阵亡将士墓”,一行人停下,目光聚焦底座碑文:
长沙地控南北,兵家必争之地,倭寇图之久。已卯秋,会陆空军夹四师团南犯,我军伏影珠山福临铺之间,尘战兼旬,将士殉职甚众,烈士之功不朽矣。
大中华民国卅一年
两侧刻有挽联:
倭寇未曾还片甲,英雄驻此障长沙。
四野肃然,老人执意从轮椅上站起,挺直脊梁,缓缓抬起右臂,用那微微颤抖的手,向昔日的战友,行了一个缓慢而坚定的军礼。
2025年8月,李淑芳在长沙保卫战影珠山抗战阵亡将士墓前敬礼。图片来自网络
“战友们,我来看你们了。”她轻声说:“现在我们中国伟大复兴,任何国家都不敢侵略我们中国,你们安歇,安歇……”
那一刻,时光仿佛倒流。她不再是百岁老人,而是那个剪掉乌黑长辫、穿上黄军装蓝裙子的少女,那个在战火中守护戏箱、在湘北赣南山路上奔走呼号的文艺女兵——李淑芳。
上 篇
十六岁的辫子飘散在风中/纱厂姑娘换上戎装踏征程/密林深处雪未融,青春锁在旧相册/谁把女儿的歌声,化作山河的峥嵘/啊,战地玫瑰,烽火中绽放/用歌声作枪刺破黑夜漫长/戏箱驮着星光,脚步丈量沧桑/硝烟里那一抹红是你不屈的倔强
——摘自《战地玫瑰》
“我出生在民国十二年,癸亥年。”老人回忆,她的老家在长沙望城丁字湾的一个贫困家庭,父亲守着地种田,而母亲则在长沙的儿童保育院,从事一份保育员工作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14岁那年,李淑芳进了湖南第一纱厂(后来的裕湘纱厂)。老人说,“工厂是两班倒,每天工作12个小时,要管一排的摇纱机。”虽然累,但每月能挣几块钱帮衬家里,心里挺知足。
然而,1938年11月,日军逼近长沙,一场“文夕大火”使长沙城几成废墟。“漫天的大火,整个天空都是红的,大街小巷都是烟雾。”那一夜,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战争的逼近。
工厂迁离,她也随之失去了工作。
一天,她与年纪相仿、从小一起长大的李静——那个住在枣木西街,与她家仅一街之隔的姐妹,像往常一样结伴上街闲逛。就在那个看似寻常的日子里,她们偶遇了国民革命军第58军宣传队正在进行的抗日演出宣传活动。激昂的救亡歌声与热血沸腾的演出,点燃了两个年轻姑娘心中的火焰——她们当场就报了名,决定加入这支队伍。
那是个山河破碎、烽火连天的年代。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做出从军报国的决定,需要的不仅是热情,更需非凡的勇气与担当。据笔者查阅的史料记载,第58军于1938年8月1日从昆明誓师出发,经过两个多月的千里跋涉,于10月中旬抵达长沙,随后在城中的铜铺街设立了招兵处。这段历史的细节,恰好与老人的回忆相互印证。
“抗日很苦的,我父母不同意我当兵,我才16岁。日本鬼子侵略我们中国,快打到长沙来了,我们应该出来抗日,有一份能力,发一份光。”
招兵军官见这两位小姑娘模样端正、口齿清晰,将她们分到军部的“春秋剧团”。剧团分为京剧队和歌舞队,主要任务是为部队进行慰问演出,开展抗日救亡宣传。团里有京剧、快板、话剧、歌舞等多种演出形式。
她们毅然剪掉长辫,领到一套黄军服、一条蓝裙子,第一次穿制服,心里又紧张又兴奋。
“剧团随军部直属队行动”,老人的记性很好,“部队驻扎过湖南平江、醴陵、江西井冈山等地,井冈山的山路很难爬”。
平时,她们随团进行抗日宣传,战时就地转为救护人员,协助照顾伤员。李淑芳做事细致,主要负责保管服装、道具和化妆品,那些戏服行头十分贵重,她用几个大木箱仔细装好,驮在马背上,随军行军;李静则在歌舞队参加演出,能够上台表演一些唱歌、跳舞的节目。
春秋剧团的团长是鲁道源,1940年9月,他升任第58军副军长,并兼任新编第10师师长。他的秘书杨世英在一篇回忆文稿中写道:
鲁道源有多方面的生活情趣。唱、演京戏《霸王别姬》和《盗御马》中的黑头,嗓音洪亮,字正腔圆,颇有京戏泰头金少山的韵味。因此,他驻军江西樟树镇时,买了八蟒八靠的京戏剧装八大箱;又聘民间演唱京戏的文、武、须生、青衣、花旦的艺人作教员,从各营连中挑十四五岁的小兵学习排练演唱,组成京戏队;另接纳沦陷区流亡的知识青年组成话剧队,编演救亡剧目,统名“春秋剧团”,自兼团长,由他的秘书任副团长负责统率。部队在前方作战时,剧团在后方排练,部队撤到后方休整时,即公演慰劳军民。
战地妇女劳动服务团慰问战士,李淑芳(前排左三),鲁道源(三排右六)。图片由李淑芳提供
1939年冬,赣北山区深处,春秋剧团刚刚完成一场慰劳将士的演出。积雪压弯枝桠,林间静谧无声。男战友如松挺立,女战士大都席地而坐,身材魁梧的鲁道源将军扎着整齐的武装带,站在他们中间,与这群文艺兵定格下这难忘的时刻。17岁的李淑芳坐在前排,乌黑的短发,瘦小的脸庞在雪光映照下格外清秀。那时她入伍尚不满一年,而这张“战地妇女劳动服务团慰问战士”的照片,被收录在《壮志千秋》一书中,成为那段烽火岁月的见证。
19岁那年,即入伍三年后,李淑芳与春秋剧团副团长、鲁道源将军的秘书杨世英结婚。鲁将军还特意送了十块大洋作贺礼。“这份礼,在当时可不轻。”她说。
他们的爱情,生于烽火,长于风雨。他对她关怀备至,倾尽所有予以呵护;她是他跌入谷底时,仍坚定驻守的暖光。漫长岁月里,他们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,最终育有两子三女,在动荡的岁月里,这个家始终没有散。
杨世英的身世与从军经历,大儿子杨湘林曾有一段记载:
我父生于1909年云南省嵩明县余家村一个农民家庭。在昆明上高中二年级时,因对国民党政府不满,自发组织搞学生运动,后当局以共党疑案被开除学籍。
1938年参加58军,从昆明出发经差不多2个月时间,每天100里走到长沙,参加第九战区抗日活动,到长沙后在驻地要写安民告示,在全军招会写告示的人,我父亲当时由于有文化,被连里介绍到军部写安民告示,从上午一直写多份,到下午回去时,看见战士们在大喊大叫,不知什么事情,一问才知道,说看见飞机来了三次,这些农村出来的人,没有见过飞机都好奇,前两次还不敢出来,第三次见没有事,都跑出来看,而且大喊大叫。我父看见,马上跑回指挥部,告诉鲁军长,那是日军侦察机,已经被侦察机发现,马上会有轰炸机过来,所以马上集合撤退。果然15分钟后,很多轰炸机过来,把驻地全炸了,就因为这件事,我父亲为58军做出了极大贡献,否则58军还没打就损失惨重,不可想象的重大损失,所以是立了一大功劳,参军不到3个月就提升为少校,又到战区教导团培训3个月(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去的),经考核成绩优秀又提升为中校,回来因他不是行伍出身,带兵打仗肯定不行,只能做后勤方面的工作,鲁军长原兼文工团团长,让我父亲当文工团团长,他做名誉团长。
第58军从云南誓师出征,转战湘鄂赣千里战场,是一支真正的铁血劲旅。杨世英随这支队伍南征北战,也在烽火岁月里找到了自己的爱情。
杨世英所在部队刚到长沙就急赴湖北,在崇阳与日军激战;随后驰援赣北,为争夺南昌,在锦江两岸与奉高地区与敌人反复拉锯。他随军三战长沙,曾在影珠山巅与日军殊死搏杀;之后东进浙赣,驰援常德。在守卫井冈山至遂川机场的要冲时,他和战友一起击退了进犯的敌军;参加长衡会战时,更从泗汾铺奋勇出击。
抗战末期,杨世英随军驻守赣西安福,参与湘粤赣边区作战,最终迎来胜利——他在南昌见证了日军投降的历史时刻。
中 篇
汽灯照亮打谷场的夜晚/汨罗江畔誓言仍在回响/糙米饭里拌风霜,屋檐底下枕刀光/女儿虽柔弱也要护家国四方/啊,战地玫瑰,岁月里芬芳/用柔肩扛起破碎的山河故疆/鲜血染红影珠山,歌声荡回湘江/战火中那一束光是你不灭的信仰
——摘自《战地玫瑰》
八月酷暑,骄阳似火,大地仿佛被置于无边熔炉之中。这是一次饱含血泪的悲壮远征——1938年,国民革命军第58军四万将士自昆明启程,奔赴抗战前线。漫漫行军路上,补给严重短缺,霍乱悄然蔓延,敌机不时盘旋轰炸……种种难以想象的困境接踵而至。[1]据钱润光教授在《抗日名将孙渡》中记述,这支队伍以钢铁般的意志,跋涉千里,最终抵达长沙。此后,第58军转战湖南、湖北、江西等多地,屡建战功,予日军以沉重打击,用生命与热血书写了抗战史上又一不朽篇章。在参战约7年间,第58军累计伤亡人数巨大。黄声远在《壮志千秋》一书的卷首语中明确记载:“五十八军的官兵,暴骨沙场的总数有八万之多”[2],即该军在抗战期间共牺牲约八万余人。在如此惨烈的战斗消耗下,部队只能通过持续不断的兵员补充来维持战斗力。李湘林在记述母亲口述时写道:
由于工作做得好,在湖南、湖北和江西三省交界处,动员了近7万人参加58军,抗日是艰苦的,日军有飞机大炮,我方手里只有步枪吃大亏,虽消灭日军5万多,自己也损失8万多人。
显然,在这波澜壮阔的动员浪潮中,包括李淑芳在内的春秋剧团以戏剧为枪、以歌声为号,深入城乡前线,积极投身兵役宣传与抗战动员,为凝聚民心、鼓舞士气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,也为第58军的兵源补充贡献了重要力量。
“情况很紧急,我们都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打过来。”李淑芳回忆,剧团跟着部队急行军,日夜兼程,住的是临时征用的民房、祠堂,有时直接在树林里露天宿营。
演出条件极其简陋。“找个打谷场,挂两盏汽灯,拉块幕布,就是舞台。”她的任务是守护那几箱戏服。一次渡河时,驮箱的骡马受惊,箱子险些落水,她和几个战友死死拽住绳索,才保住这些“命根子”。
老人记得,有一位战友叫周洪宝,浙江人,唱腔清亮,身段潇洒,更有真功夫在身,是剧团当之无愧的台柱子。有他在的演出,都是人气很旺,笑声掌声不断。
“云南的部队很规矩,从不乱来。”李淑芳对老部队的军纪赞誉有加,笔者也在《壮志千秋》中看到记载:[3]
他们驻扎的区域,有一番新的气象,凸凹不平的道路给修平坦了,四周的广场打扫得一干二净,他们的内务当然更整齐。墙壁上写上了大字标语:“国家至上”,“民族至上”,“坚定抗战意志”。同时,师部附近的墙壁上还贴满了油印通告:
“顷奉师长谕:查本师官兵,向人民购物品,一律禁止赊欠,务须现款交易,不得估买估卖。违者査获严惩不贷。民众亦不得赊给军人货物。等因,奉此,特此通告。”
士兵们也确能仰体长官的意旨,他们不随便闯入老百姓的家,不随便向老百姓借东西。
“请进来喝茶吧!”老表热情地招呼。
“不,我们不敢进老百姓的家,高头有命令。”他们都是这样的回答。
进老百姓的店里买东西,未走进店门先掏出了一张钞票,在门口低声地问,如果有他要买的东西,才走进去。
“战时物价高涨,士兵待遇却极菲薄,但又不能随便沾老百姓的光。”鲁将军十分关注士兵的疾苦,常亲自到各连队巡查,查问有无官长克扣军饷的情形。一次在某连查出连长侵吞了一名士兵的几毛钱,鲁将军大为震怒,当即罚那名连长面向士兵长跪,并厉声斥责道:“士兵生活苦到这种程度,你还忍心害理侵吞他的钱,良心何在?”自此之后,全师之中便很少再发生这类事情,官兵们对鲁将军也愈发怀有一种既敬且畏的爱戴之情。
除了舞台演出,剧团更深入乡村街头宣传。敲锣打鼓,唱《义勇军进行曲》《大刀进行曲》,讲“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”。“百姓很支持我们,常把家里仅有的红薯、鸡蛋塞给我们。演出时,台下挤满了人,士兵和老百姓一起喊口号,‘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'‘保卫湖南!'声音震天响。”李淑芳回忆。
她也一次次目睹战争的残酷:被炸毁的房屋、流离失所的难民。
“鲁道源为人宽厚,仗也打得好。”最让她难忘的,是第三次长沙会战中影珠山的战斗。她的丈夫杨世英,跟随鲁道源亲历此战,曾给她讲过杨彪、尹然两位营长先后壮烈殉国的英勇事迹,并留下文字,其中记载:
1942年1月3日,侵入长沙郊区的敌军在我岳麓山炮兵火力的压制下,又遭我保卫长沙部队猛烈攻击,敌军在伤亡枕藉、又无补给的情况下,只好放弃攻占长沙计划,返身撤退。影珠山高500余米,周沿30余里。山上茂林修竹,郁郁苍苍,千百户农家散居山坳。东影珠山巅有三间青瓦白壁的庙宇。五十八军的军指挥所及新十师的师指挥所就设在庙宇上下。
1942年1月3日下午,隆隆的炮声自长沙方向传来,由远而近。入夜,北风呼啸,敌我双方一阵紧似一阵的枪炮声与风声相应和,有如疾风骤雨,又似潮水拍岸,彻夜不停。白天,枪炮声沉寂时,膏药牌的飞机就窜入阵地上空,擦着山岭盘旋侦察,连续四日。7日午夜,敌方阵地上连续朝我影珠山发射耀眼的照明弹,继之,一股日军亡命地从我军山脚下的防御薄弱地段冒上了影珠山,与我警戒部队短兵相接。在这紧要关头,孙渡镇定自若,手握电话筒与左右友军联系,调动各属山下部队合力出击敌军;鲁道源冒着弹雨指挥警卫,以旺盛火力居高临下压制窜上山来的敌人。鏖战至8日拂晓,终将窜上影珠山的千数敌人全部歼灭。俘虏钻进红薯地窑及荆棘丛的日军士兵21名,旭日东升清扫战场,山沟山坳中,道路上堆积着横七竖八的日军尸体。会战告捷后,五十八军调驻长沙市东北的枫林市休整,《阵中日报》的战地记者伏笑雨,《中央日报》的战地记者胡定芬,《扫荡报》战地记者王淮冰等报道了五十八军将士浴血奋战影珠山,杀伤大量侵略军的战绩。中央电影制片厂还到枫林市拍摄了《影珠喋血》的镜头。
据中日双方战史记载,日军独立混成第9旅团山崎大队偷袭影珠山,企图接应从长沙北溃的部队。[4]第58军与第20军协同作战,顽强阻击。
那场鏖战,惊心动魄。进犯的日军一个大队遭受毁灭性打击,除一名军曹侥幸逃脱外,自大队长以下全员被歼。我英勇的守军亦付出巨大代价,480余名将士血洒疆场,壮烈殉国。战后,烈士忠骸被庄严安葬于影珠山山顶,并立碑以志纪念,后历经损毁与修缮。如今我们看到的,便是穿越战火与时光、静静矗立的“长沙保卫战影珠山抗战阵亡将士墓”。岁月无声,青山为证,作为第58军最后的老兵,李淑芳老人的这个军礼,跨越了时空,沉重而深情。
《壮志千秋》载,经过数次激战,部队伤亡很大,云南部队中渐渐补充了不少外省籍的士兵。云南籍的官兵们也逐渐放下了地域观念,取而代之的,是日益浓厚的民族意识。新补入的士兵与老兵相处融洽,毫无隔阂。比如湖南籍的士兵小何胜,就与战友们相处得极为相得。甚至在不少团里,还形成了老兵设宴欢迎新兵的传统。一次,鲁兼师长为了欢迎护送新兵上前线的志愿兵团官兵,特地派政治部王瑞恒科长前往吉安,请来了一班平剧团,以示犒劳与慰问。[5]
《壮志千秋》以翔实的几段文字,生动展现了第58军文艺兵的工作方法、显著成效与动人风采。[6]
平剧共演出了三天。前方的剧场不可能像城市里的戏院子富丽堂皇,但由于筹备者事先有计刻,因陋就简,却也简单朴素,井井有条。墙壁四处张贴五彩缤纷艳丽夺目的标语、漫画,它们的内容却有寓意警惕,发人深省,既实践了娱乐不忘救国的口号,还做到既简单又美观的新生活信条。
这个精心构建的前方剧场,诠释了战时宣传的精髓:既是一个娱乐场所,同时也是一个政治动员课堂。将“看戏”的私人娱乐行为,无缝转换为“救国”的公共政治行动。
新十一师官兵和附近村庄上的民众,接踵而来,显得人山人海,热闹喧嚣。在田间路上,老表和表嫂牵着小孩:“走呀!快点,看慰劳戏去,看慰劳戏去。”师属各单位观剧是轮流的,第一天三十一团,第二天三十二团,第三天三十三团,第四天招待志愿兵团和师直属部队,第五天招待民众,最后两天鲁兼师长,梁副师长,安参谋长都亲到参观。
观剧安排上,先部队后民众,部队中先作战团队后直属部队和志愿兵团。这种次序本身就传递出一种价值排序和礼仪规范:既体现了对主体作战力量的重视,也包含了对志愿兵团和民众的礼节性尊重。
第二天演出以武戏为多。“定军山”,“溪皇庄”二出中,黄忠,黄天霸等要角一出场,台下鸦雀无声,肃然起敬。等锣鼓渐紧,演到杀劲极浓,难解难分的地方,台下喝彩的声音便如春雷响动,“英雄爱英雄”的潜意识,跃出在将士们的嘴上。
将传统忠勇精神转化为抗战士气。这种“旧瓶装新酒”的做法,既保留了传统文化的亲和力,又注入了时代所需的动员能量。
第四天招待志愿兵团各官佐,并备有筵席款待,鲁兼师长侃侃致词,大意说:“各位送新兵到前方来,一路上实在很辛苦,今天谨以菲薄的酒席聊表微意。以后,各位或留在前方参战,或回后方工作,总而言之都是为国家民族而奋斗。前方的再接再厉,实有赖于后方的源源补充,因此我觉得后方尤重于前方。这一杯酒,祝诸位健康!”
鲁师长的这场筵席,其意义远不止于“款待”,而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政治整合与士气激励仪式。他的致辞,是一把精准的“心理钥匙”,足以开启人们的爱军拥军热情。
招待民众的最后一天,到处张贴着“欢迎各界民众参观”的纸条,附近的老百姓的脸上充满了喜悦。鲁兼师长恐怕剧场外的民众看不清楚,命令官佐们让出座位,把老表和表嫂们请到座位上去。这晚上,又请乡保甲长们欢饮,鲁兼师长亲自招待,殷勤劝酒。极尽交欢联谊的畅快。
这段招待民众的记述,展现了“军民鱼水情”场景。对大众,给予“尊重”,通过象征性的谦卑姿态,换取最宝贵的民心。对精英,给予“面子”,通过传统的人际交往礼仪,换取实际的合作与支持。
总之,以上几段文字,生动再现了抗战时期一场为期数日的军民联欢。正如黄声远在书中所述,“平剧演唱表示了欢迎新兵的盛意,也慰劳了战士们的疲劳,与民众联络了感情。”这场活动早已超越单纯的戏曲演出,成为一幅融政治动员、军民团结与文化教育于一体的生动画卷。
下 篇
八十年后重返旧日战场,松涛声声呼唤战友模样/颤抖的手献上花,军礼仍如当年样/如今国富强,请安心长眠山岗/啊,战地玫瑰,百年仍铿锵/黑白岁月化作金色的守望/愿世间永无烽烟起,愿青春永不散场/你是历史的证人,民族的脊梁/硝烟散尽你依然绽放/岁月不改你模样,啊,战地玫瑰/在每一片春风里,轻轻唱/在每一片春风里,轻轻唱……
——摘自《战地玫瑰》
李淑芳介绍,抗战胜利后,由于鲁道源不愿打内战,又不得不服从军令,所以他把从云南带出来的剩下人员以老弱病残等原因自己返回家乡。
“我父母也以非战斗人员(文工团)自行返乡。回到家乡云南嵩明县后,国民政府县长请他当秘书,他表示自己不从政,要求回到母校当老师,为国家培养人才。”由此可见,杨世英与李淑芳没有参加内战,只想回到嵩明过平静的生活。杨湘林的手稿记载了父亲从教的往事:
解放后由南下军接管学校,县委委员韩志道任镇长,兼学校校长。他说我父老实肯干,提升为总务主任,当时学校非常困难,是原来的寺庙,缺教室、缺老师,他担子非常重,只好动员我们5个家属组织起来,首先为老师们洗衣服,发展到为学校服务,开办养猪和做豆浆、豆腐花和豆腐,提供给学生食堂。后来为了改善老师们的生活,又开办了教师食堂,受到好评。
在学校工作期间,由于长期没有校长,杨世英肩上的担子格外沉重。除了全面管理校务,他还身兼多职——既当班主任,又承担语文教学,还担任语文调研组组长。在师资严重不足的情况下,他什么课都顶得上:不仅是语文,连动植物学、美术课、劳动生产课也都一并兼任。
学校原是由旧寺庙改造而成,办学条件十分艰苦。解放前每年只招一个班,解放后扩展到两个班,待到1957年开学时,已增至五个班,教室严重不足。为解决这个难题,他发动全校师生,利用每天早晨出操时间,亲手搬运砖石(当时正值拆除旧城墙),终于建起了“万海楼”——八间宽敞的教室,不仅缓解了教学之需,更为国家节约了两万元。
当时学校食堂一餐收费一角钱,提供三菜一汤,即便如此,仍有许多同学负担不起。为改善师生生活,他组织五位教师家属包括自己的夫人李淑芳在内,为教职工洗衣、养猪、制作豆浆和豆腐,既保障了食堂供应,又专门为教师开设了小食堂,切实改善了大家的伙食。每天晚上,他还要组织在校职工学习、开会,日日忙碌,不得清闲。
到了1959年,学校开始创办高中部,这份重任,又落在了他的肩上——他成为了高一班的班主任。然而,就是这样一位全心投入教育事业的教师,却在1961年被错误地打成“历史反革命”。

杨湘林《杨世英历史简介》《李淑芳个人简历》手稿。图片由杨湘林提供
丈夫教书,她相夫教子。日子虽清贫,却温馨。
在1953年的“三反”及肃反镇反运动期间,全省中学教师被集中组织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整顿学习。在此期间,所有教师不得外出,没有休息日,并严禁会客,统一接受组织审查。经核实,杨世英本人历史清楚,不存在问题,组织上随即作出明确结论。该结论现存于统战部档案中,内容指出:他出于保卫国家、维护民族利益的目的,自愿随第58军参加抗日作战,就其个人行为而言,完全是正当的,并无任何过错。
然而,到1961年,他因受到诬陷,被错误地定性为“历史反革命”,并因此被剥夺自由,遭受专政达二十年之久。此后,国家相继落实干部政策、知识分子政策、右派平反政策以及对原国民党校官以上人员的政策,但他均未能享受到其中任何一项政策的平反与纠偏。
其实,杨湘林自己也是命运多舛。他早年参军入伍,却因父亲身份等原因遭人构陷,被扣上“现行反革命”的罪名,蒙受多年囹圄之灾,幸得平反。切身之冤让他对父亲的痛苦有了更深切的体会,因此,他在后来选择致信统战部,陈述情况,请求落实政策。加之父亲的一个学生也出头,带六个同学到省里申诉。“最后是省统战部下文,按1953年的结论应给予平反……但没有给一分钱补偿。”杨湘林表示。
杨湘林戎装照。图片由杨湘林提供
儿女们将杨世英接到长沙,一家人终于团聚。但他水土不服,过不惯。“皮肤得病,还是要回老家。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,回去后又在小学校看传达室,又参加政协活动,参加编写县史和校史等活动。”


杨世英《起义人员证明书》。图片由李淑芳提供
在安华山庄,李淑芳精心保存着一张证书,编号是昆字第0001452号,内页写有:
杨世英同志,原系国民党嵩明县政府人事管理员,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在嵩明县参加起义,特此证明。
中国人民解放军昆明军区
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五日
另一页有他的照片,并盖有嵩明县人民政府的印章。这张证书,是军地两方对他的盖棺定论,成为他晚年洗清冤屈的慰藉。“他完全在苦难中为国家供应了一生,2007年冬月,父亲逝世,享年98岁。”杨湘林说。
他的墓碑上,这样写着:
公生于一九0九年,青年时期负笈昆明求学,一九三八年参加五八军出征抗日,任军部上校秘书。新中国建立后,在嵩明中学任教,一九九一年退休后,任县政协第一届委员及县人民政府县志编纂工作顾问。
廿载冤屈,不着一字;平生心事,尽付沉默。
黑白照片:李淑芳与儿女,自左至右:杨惠玲、杨曼玲,杨卫林。图片由李淑芳提供
彩色照片:2025年12月,李淑芳103岁生日,四人按当年座次拍照。黄河远摄
黑白照片:自左至右:杨曼玲,杨卫林,杨惠玲,杨利林,李淑芳。图片由李淑芳提供
彩色照片:2025年12月,李淑芳103岁生日,五人按当年座次拍照。黄河远摄
晚年回忆往事,李淑芳向儿子口述时百感交集:
1958年,由于离家太久,我妈要我回到长沙。我当时带了三个小的(孩子)回到长沙。后来丈夫被陷打成历史反革命,在长沙生活没有收入,所以特别困难。小孩幼小,还有外婆,近百岁要照应丢不开,也不能出去工作,生活基本靠母亲和姊妹们帮一点。
李淑芳年轻时的照片。由李淑芳提供
为了养活五个孩子,她什么活都干,后来主要在别人家当保姆。1969年,李淑芳下放到宁乡县檀树湾公社杨柳大队第八生产队。46岁的她,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。在她口述、杨湘林代笔的《李淑芳个人简历》中这样写道:
文化大革命后,由于种种内外原因,自己主动要求下农村,下到宁乡檀树湾公社,一开始队上认为长沙的坏人下到这里,经过一段生活,跟社员的关系都特别好。别人也很愿意帮助我们,丈夫和儿子平反后,子女们都返回到长沙,我本人一是不愿拖累子女。第二,在农村习惯了,所以一个人留在农村。
“那时候日子真难啊,但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,再苦也值得。”
那段岁月里,她不敢提起自己抗战女兵的身份,那张她着军装、摄于赣北、唯一留存的春秋剧团合影,被她藏在衣柜最隐秘的角落。
直到2015年,李淑芳获颁“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”纪念章,她在赣北雪天里与战友们合影的老照片才被重新翻出,家人也才真正了解她不平凡的过去。
她的身份证上出生年份是1927年,比实际小了4岁。被问起原因,她笑笑道:“那个年代,别人问我为什么参加国军,我就说当时年幼无知被骗去的。现在政策好,没人瞧不起我,我光明正大、挺胸抬头过百岁。”
2025年8月,李淑芳参加汨罗市抗战纪念活动。罗新国摄
2025年8月,抗战胜利80周年,她应志愿者之邀踏上影珠山,亦重返当年第58军的战场——汨罗江畔。在屈子文化园,由汨罗市抗战文化研究与传播志愿者协会举办的纪念活动上,她如一位自带光芒的明星,被温暖与敬仰簇拥。孩子们手捧鲜花与抗战纪念徽章,向她敬献。她笑意盈盈,向全场抬手比出一个象征“胜利”的手势。
当主持人的声音响起——“这位是百岁抗战老兵,国民革命军第58军春秋剧团的李淑芳老人”,全场顿时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。她凝望着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真挚的脸庞,一字一句,清晰而深情地说道:“希望祖国富强,外国再也不敢侵略我们。”
如今,她在长沙望城区安华山庄安享晚年。
“感谢爱心人士,帮我成功申请到抗日老兵待遇,住进了这么好的养老院”,
提及儿时的姐妹与军旅的战友陈静,老人十分挂念:“她后来去了哪里,音讯全无。”更让她唏嘘不已的,是那些在战场上逝去的战友:台下为她们演出鼓掌落泪的战士,次日便传来了牺牲的噩耗;崎岖山路上帮她扛过沉重戏箱的同伴,下一场战斗后便生死相隔。正是战争的残酷,将这份用生命换来的情义,深深烙印在她心里。
“我晚年过得愉快,过得好,国家对我好,我崽女也都好,经常来看我,给我买东西。”
每天上午看电视或者到健身器材上运动一会儿,下午打麻将娱乐。每次与老人的儿女相约去探访老人家,她总是要送到楼下,目送我们上车离开。
“日军兵很厉害,很坏,杀光,烧光,抢光,中国的土地好大好宽好苦,过去很多外国都想侵略我们,共产党领导中国伟大富强,任何国家也不敢侵略中国。”
“现在最大的心愿,就是国家一直太平,年轻人能过上好日子。”
“你们年轻人,要珍惜幸福美满的生活……”。
老人经常向来访的抗战志愿者讲述往事并殷殷嘱托。
2025年12月,志愿者为老兵李淑芳庆贺103岁生日。黄河远摄
隐忍半生,晚霞满天。李淑芳,这位历经烽火的抗战老兵,在2025年12月的冬日暖阳天,迎来了她的第103个寿辰。汨罗市抗战文化研究与传播志愿者协会依据她的事迹谱写成《战地玫瑰》歌曲,并精心制作成音乐影片,于寿宴现场倾情呈现,以此向这位世纪老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。
这篇文字与歌曲,不仅承载着我们对李淑芳老人最诚挚的祝福,更是一份穿越时空的致敬。当《战地玫瑰》的旋律响起,那段永不褪色的历史便在歌声中焕发生机,在一代代人心中传承。愿英雄的精神永驻,愿战地玫瑰永远绽放在我们共同记忆的原野上。
参考文献:
[1]钱润光. 抗日名将孙渡[M]. 北京:团结出版社,2019: 145.
[2][3] [5][6]黄声远. 壮志千秋[M]. 上海:上海汉文正楷印书局,1948:卷首语,56,57,58.
[4]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,著;天津市政协编译委员会,译. 长沙作战[M]. 北京:中华书局,1985: 205.
作者简介:刘阳河,本名刘优良,出生汨罗江畔,退役上校,北京大学博士后,从事抗战文化研究与传播,出版著作多部,现居长沙。
(一审:凌熙 二审:袁琳 三审:蓝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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